宋徽宗崇宁四年二月初三,戌正初刻,汴梁蔡太师府邸。
一张精巧的红檀木桌案摆放中间,两张太师椅分置两边,蔡京和童贯在太师椅上坐得四平八稳。
这种款式的座椅名字叫太师椅,在宋朝还是初见,很有可能就是从蔡京家里开始。
因为在特别讲究名分的宋代,符合太师椅身份地位和家庭条件的,除了蔡京,实在没有他人。
皇宫和那些亲王,身份地位够高,也大部分富有钱财,可是他们没有太师的名义。
而且太师虽然地位高,显然没有皇家和皇亲国戚尊贵,在等级森严的北宋,他们不可能自降身份。
在普通人看得尊崇无比的太师椅,在他们眼里,远不如亲王椅、郡王椅、太子椅。
那些大商人有物质条件,他们虽然富可敌国,可是他们没有地位。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称屁股下坐的是太师椅,那就是僭越,估计屁股坐舒服了,脑袋却掉了。
除非他们傻,顾头不顾腚,才会自取灭亡;可是傻人怎么能积聚那么钱财,难道钱财也傻,往他家飞?
所以,蔡太师应该是最有资格最有条件使用太师椅的,所以坐得心安理得、四平八稳。
童贯是蔡京的客人,他也坐得四平八稳,显见也是心安理得,丝毫没有客人拘束。
那是因为,他完全可以和蔡京分庭抗礼,不管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蔡京家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主要原因是在朝堂上皇上面前,二人的位分也是几乎平等,和皇上的关系都是爱卿近臣,非常融洽。
以至于二人在皇上面前各自提到对方的时候,都是为对方张目,都是表扬对方忠心耿耿服侍皇家。
二人从来不会互相拆台,也没有一句说对方的坏话,二人之间的协同和配合也是一时典范。
因为二人心里都知道,不是和对方这样的雄略大才人物同场竞技,再难找到二人这样互相配合的伙伴了。
二人亲密无间配合默契这件事情,不但二人心里都有数,而且广为人知。
至少在都城之内天子脚下毫无疑问。
目前在汴梁城内,众人都心口一致,纷纷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
就是二人同时存在,相互呼应,就是一公一母缺一不可的意思。
大家都心知肚明,蔡京在官场上说一不二,所以他是公相。
但是不能上台面的事情,还有后宫以及隐秘的内部事务,则是童贯一手遮天,所以他是媪相。
相,就是宰相的意思,总管全局事务,二人的实际威势当然都高于一般的例行公事宰相。
这二人之间主要的关系是互相配合,阴阳协调,而且表面上,童贯要遵从蔡京的管理。
可是暗地里,是不是阴盛阳衰,就只有二人心知肚明了。
不过,今天二人见面虽然是在私人住宅的私人会见,却是为了公事。
就是为了今天元佑党人籍为何少了张商英一人这事,皇上震怒,要彻查。
办妥这是让赵官家满意,是二人当务之急,刻不容缓。
二人觉得丢脸,也要彻查,否则不好给自己交代。
数一数二的媪相公相被一个小小的张商英给耍了,一定要捞回面子。
所以二人虽然劳累了一天,还是没有顾上安歇,童贯就跑过来,和蔡京聚在一起商讨这件事情。
如果是一般的臣僚,二人交给手下人去干就行,可是张商隐也算三朝元老,高光时刻职位不比二人低。
一般干员恐怕难以对付,而且牵连的人肯定不俗,恐怕有皇室和庙堂高层。
那些普通干员更是狗咬刺猬——没处下嘴了。
也就是童贯这样的铁嘴钢牙,脾气上来皇上都敢咬——能否咬成功另说,才能概不论,一捅到底。
他是知道的,这件事情捅不着皇上,因为这是皇上交代的事情,所以一捅到底就没有问题了。
二人稍事寒暄,然后分庭抗礼坐下,也没有主客之分,反正一人一把太师椅,都坐得十分安稳。
那时的太师椅,现代太师椅的基本要素一应俱全,而且特殊地重点显示它庄严稳重的特点。
在打造的时候,估计蔡京已经预测到,他的个人中有人可以和他平起平坐。
即使表面上有所差别,他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也可以让他平起平坐。
由此显明他的心态,也表明自己如何周公吐脯,礼贤下士,好让天下归心。
他内心中、在三五心腹中间,他可是毫不犹豫自比周公的。
就是这种心志,才让他不屈不挠,矢志不移,以至于四起四落,永远不服输持续战斗。
当然,最后他还是一落不起,依然是奸臣的下场。
估计他能后悔重来,一定不当奸臣,因为当奸臣的归宿,即使八落八起,也难以改变。
那太师椅稳稳端站两边,首先就是四条粗壮的椅腿,有力地抓在地上,犹如出山猛虎一样牢固有力。
那种雄浑气势,能推倒一座大山。
椅腿木质,紫里透红,一看就是经年老木,结实异常,不知道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度过多少岁月。
这种粗壮稳重的四条椅腿,为太师椅奠定了雄健的基础,以至于两个人坐在上面,稳如泰山。
这两个人都是肥壮的身材,又是在自己的老窝,心中放松,一屁股坐上去,椅子纹丝未动!
椅子的上端,是一个肥大的护圈,二人的肥大身躯坐上去,可以将二人当胸护住。
同时,护圈的两头前端,正好让二人的双手倚在上面,端着胳膊的劲儿都省了。
这个功能对二人尤其重要,因为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指手画脚,胳膊难免劳累,如此一来,舒服极了。
蔡京一高兴,决定回头再赏打造太师椅那个老工匠五两银子。
高兴之余,看了一眼童贯,那老朋友正在惬意地闭目养神。
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脸上有些许变幻,喜怒不定。
这时候还能安定如斯,蔡京不由有些佩服。
本来他是看到老朋友和皇上关系亲密,他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嫉妒心态的。
可是刚才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原来嫉妒是一种羡慕的表现形式。
如果没有羡慕,何来嫉妒?
没听说特别讨厌的一个人,你会同时嫉妒他的。
即使是因为羡慕产生嫉妒,剖开嫉妒,那就剩下羡慕。
冷静一想,蔡京不得不羡慕童贯,而产生羡慕心情的一个基本原因就是对他心生佩服。
这种佩服绝非普通,因为蔡京本人就是一个绝对的枭雄,比曹操还甚,他难能随便佩服一个人?
他仔细想想,除了童贯,他还真没有佩服的人。
即使他打交道的几个皇上,等多就是有暇畏惧,佩服?真的没有。
首先他佩服童贯的第一条,就是童贯有今天的成功,是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肯能才实现的。
蔡京也很能干,也不怕困难,也有很多政敌要打到要踏着他们的尸体,可那都是平常苦难。
可是童贯,他与众不同,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是太监!
这个身份导致他有今天的成就,跨过了无数人根本无法逾越的大山,这就太祖太宗订立的严禁太监干政的铁律!
可是,童贯呢?
不但打破了这个铁律,而且不仅干政,而且连皇帝他都干了。
他干的那些事情,让胆大包天的蔡京都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
蔡京那是绝对不敢干的,他担心被灭门九族。
说起这个,蔡京又是对童贯给了一个大大的羡慕。
他一个太监,犯再大的罪,灭的也不过他自己一个人。
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也就对童贯这样的太监最适用。
别人就别想这种便宜好事了,灭你九族!灭你十族!
对于童贯,蔡京可谓知人善任,他的一路走来,离不开蔡京的赏识和提携,算得上惺惺相惜。
由此可以看出,蔡京也有常人难以企及之处,就是用人不看出身,唯才是举。
童贯这样的人都能从内官中识别提拔出来为己所用,也活该他官场亨通,得到皇帝无条件信任。
因为皇上信任童贯,也就顺便信任了童贯信任的蔡京。
忠奸好恶不说,这种关系的建立,让那些老古板望尘莫及。
简单地说,人家是一起干坏事的哥儿们,你能比?
其实有时候看着厉害,并没有太高深的奥秘,就是一些简单的人之常情在里面起了关键的作用。
当然,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一类的高深大道,最终会起作用,但是它们起作用的方式,又是几人能悟。
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市井小人的生存之道,所体现的天理,比那些文人的长篇累牍,多得多。
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句话,就知道天道眼里,云云众生的生死日常,远远高于那些文人的无病呻吟。
蔡京知道,这个童贯从小当宦官开始的时候,就特别机灵,能够从主人的蛛丝马迹中体察主人的意思。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高级的本事,不仅当太监,干任何事情,有了这个本事,都能如虎添翼。
这也说明童贯当太监,实在是浪费了人才,具体说,是浪费一个统帅,浪费了一个宰辅,起码三省大员。
不过,真正的人才,总有机会脱颖而出,哪怕不到他应该达到的程度,也会让人眼睛一亮。
话说童贯的这个本事,既然能够在主人不说之前知道他想干啥,他就在主人想要之前给他办成了。
你就说这样的主人当得有多爽?
这样的事先就顺服了主人的心意让他心想事成,伺候皇上也能成功吧。
怪不得人们常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见皇上是最好的买主了。
童贯的命运发生根本改变的一件事,是在蔡京刚当徽宗宰相的时候:按照徽宗的宏图大略,策划攻取青唐。
果然凡事都有其前因后果,徽宗当了皇上以后,致力于建立边功,其中之一就是收复青唐大战。
青唐是北宋和西夏、吐蕃之间的战略要地,三家反复争夺,历经几十年。
这也就是革新和保守两派之间的搏斗,以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就是围绕青唐的争夺,进行了几十年。
从王安石作首宰的神宗熙宁年代开始,北宋就全力开展熙河开边,熙宁五年,取得初步胜利,成功设置了熙河路。
改过的名字是“鄯州”,哲宗元符二年北宋大将王赡占领青唐以后改更改的,但是人们依然按照旧名称之。
神宗去世之后,宋廷对外政策及所有军事活动实际上成为反映宋廷内部改革和守旧消长沉浮的晴雨表。
元佑更化守旧派放弃了鄯州,北宋再次处于被动挨打地位,直到徽宗亲政。
而王厚作为军事主将收取青唐的活动,就是在这样的反复中进行的,童贯作为监军,也作出自己的努力。
童贯不但为收取青唐做出了贡献,而且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宋朝太监不得干政的国策。
当时徽宗初登大宝,全面恢复“绍述”新政,其中军事上主要就是收复青唐,其实那时青唐已经改名。
蔡京在童贯的全力支持下重掌相位,立刻按照徽宗的旨意,谋划收取青唐,也就是鄯州。
这个时候,蔡京在确定监军人选的时候,极力推荐童贯,可见这二人都是知恩必报之人。
公正地说,不仅仅是在太监当中,即使所有人都算在一起,童贯可能都是当监军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这个时候,太监受枢密院派遣,随着大军出战担任监军也是惯例,他是代表皇上监视军队的。
这是宋朝自从建国开始就确立的一条基本国策。
而蔡京推举童贯的理由也很过硬,说童贯曾经十次当监军或者钦差大臣去陕右干事,就是青唐所在地。
经验如此丰富,督察五路军事事宜从而收复青唐完成徽宗的开边理念,显然最为合适。
最后形成的战略决策,就是庙堂决定用大将王厚统军,主持这场战争,而童贯作监军。
童贯作监军是惯常作法,但是让童贯担任这个职务的时候,有一句不平常的定义,“用李宪故事”。(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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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宋史列传二百二十七《宦者三》《童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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